咸酱豆 腌萝卜
原发2025年3期《青年文学》作者:陈安伟
一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皖北农村,每到冬季,最寻常的菜便是咸酱豆和腌萝卜了,这两个普通的农家小菜,成为家家户户过冬必备的菜,咸酱豆和腌萝卜属于既下饭又便于存放的时令小菜,做法因人而异,但味道却各有千秋。
我的母亲是做这两个小菜的行家里手。儿时记忆中,在我家,咸酱豆和腌萝卜每年都可以吃到开春,待到天气转暖和,母亲把缸里没有吃完的咸酱豆捞出来,在太阳下晒干后,装在一个大口径的黑色陶瓷罐子里。到了夏天,当家门口菜园里的青辣椒长成拇指粗的时候,取出晒干的咸酱豆在凉水里面浸泡十分钟左右,沥干水分放进油锅里面翻炒几下,再放进青辣椒快速炒熟即可出锅。晚餐或早饭之时,佐以家乡的铁锅贴饼,青椒鲜活生动咸酱豆粒粒触动着你的味蕾,即使没有食欲也能让你欲罢不能,吃个浑身流汗,大呼过瘾。
做咸酱豆和腌萝卜,不但需要娴熟的技艺,挑选食材也是关键。每年秋季,母亲在收秋庄稼的时候,就挑选了又大又好的黄豆晾晒干,母亲说最好的黄豆一定要留着做咸酱豆吃,这也是保证咸酱豆的口感和成色漂亮的原因。要说黄豆,我们家可是种了十几亩,一到暑假,我和哥哥姐姐就每天去黄豆地里拔草,捉虫子,以前农药少,全靠人工管理庄稼,打药也很少,更别说除草剂了。从黄豆长出幼苗开始,全家老小一天天见证着它的茁壮成长,直到结满黄澄澄豆荚的那一刻,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也意味着秋天的庄稼丰收了。大人们对于生活的期盼全在庄稼上,不像我们这些孩子还不知道油盐柴米的琐碎辛苦,在黄豆地里捉蜻蜓追蝴蝶时全然不顾地踩倒一棵又一棵黄豆的秧苗。
那时候,我一点也体会不到母亲对于庄稼的热爱程度,那些结了荚和没结荚的黄豆对于一个靠土地过日子农民的重要性,没有想过多收一些和少收一些之后生活又会怎样。对于母亲的责骂和愤怒难以理解,心想,不就踩倒几棵庄稼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在我看来母亲实在没有必要发那么大的火。过后,踩倒的黄豆秧苗在母亲的巧手绑缚下也活了过来,只是比其它庄稼要矮一些,但是也没有影响它的结荚,只是感觉比其它没有倒下的秧苗结的荚要少一些。到了秋天,收割黄豆了,母亲耐心的讲述,“春种一粒黍,秋收万颗籽的意义,庄稼也是有知觉的,当你践踏它的时候,它和人一样,也会疼,也有眼泪,折断处流出来的汁液就是它们的泪水。”听了母亲的话,我很惭愧自责,从那以后,走过庄稼地,我总是小心翼翼的寻找庄稼与庄稼之间的距离,确保不踩伤一棵无辜的庄稼。
二
深秋,庄稼全部收割完毕,也是农村的农闲时节,此时,天高云淡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做咸酱豆。母亲把挑选好的黄豆拿出来清洗干净,金灿灿的黄豆在阳光下泛出令人沉醉的光彩,饱满光洁的形态令人垂涎三尺。
“自家地里种出来的豆子就是好,一个虫眼都没有!”母亲也忍不住捧起黄豆夸赞起来,脸上的喜悦之情不亚于是在夸奖自己的儿女。其实相比较儿女,母亲在庄稼上付出的更多,一亩黄豆的收入最高也就卖个五六百元钱,从播种到收获,母亲要连轴转的在地里守护着。剔除每一棵草刺儿,捉去叶子上的青虫,干旱了要浇水,大雨的时候要去排涝,每一粒丰收的黄豆都和母亲有着亲密的联系,可以说没有母亲的劳动,就没有眼前这一粒粒丰硕的果实。母亲对于庄稼的热爱和感情是血脉相连的喜欢,这也组成了她生活中浓不可分的一部分,虽然辛苦,可是终究是有了收获,而这些收获能带给母亲绝对的安慰和踏实,是供子女读书生活的重要来源,每一粒粮食,母亲都精打细算,做足了安排,尽量做到物有所值。我们上学的学费,吃穿,全都指望这些庄稼的收成,土地里抠出来的粮食,从母亲汗珠子里摔打出来的粮食,母亲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浪费。全家十几口人,母亲最大限度的节省着开支,也只有在做咸酱豆和腌萝卜的时候,母亲才会大度的多做一些,而这些也是母亲掰着指头算出来的结果,她身上的蓝布褂子,已经洗的发白褪去了原来的颜色,可是,她还是舍不得扔掉,用她的话说,衣服是块遮羞布,有得穿就行,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旧衣服穿着更贴身,干农活弄脏了不心疼。母亲就是这样,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别人。
清洗过的黄豆,被母亲浸泡在一个大水缸里,第二天清晨,泡发的黄豆圆鼓鼓的胀大了肚子,越发显得圆润可爱。母亲把泡发的黄豆沥干水分置于大铁锅上蒸煮,锅底的木柴“噼噼叭叭”作响,像是新年“篝火晚会”的序曲。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时刻,炊烟从厨房的烟囱袅袅升起,盘旋在村子的上空,形成白色的绸带,铁锅里开水沸腾着,黄豆在水中翻滚,热气腾腾的烟雾中,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这样的生活给予了母亲太多的满足,今年的庄稼收成还好,除了生活开支,剩余的足够支付我和哥哥的学费。想到这些,母亲的内心就抑制不住欢喜,现在,她要做最拿手的咸酱豆来保证全家整个冬天有菜可吃。
经过四十分钟的蒸煮,黄豆由原先的浅黄色变成了深黄色,母亲说再焖捂十五钟后捞豆出锅,放到苇席上晾晒成半干的状态,最后,把半干的豆子装在一个干净的蛇皮袋里藏在麦秸垛里面捂一个星期就可以做咸酱豆了。
三
在以前的农村,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会有大大小小不同的麦秸垛,我们家屋后的麦秸垛又高又大,在村子里算是最高的麦秸垛了。哥哥堆麦秸垛的技术也达到了精益求精的地步,麦秸垛一般有堆成长方形和圆形的两种,如果麦秸杆量多,基本上是堆成长方形的整体上会更加牢固,麦秸秆少的话,就垒成一个原形的更为简单方便。麦秸垛看着好像没什么技术含量,实际上堆起来特别麻烦。
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机械化收割不是很普遍,我们家有一台小型收割机,但是也仅仅只能把带着麦穗和秸秆的麦子整齐的码倒在地里,再经过人工翻晒晾干,连着麦穗和秸秆的麦子几经辗转被拖拉机装载运到离家不远的场地上,然后再人工摊开铺平,形成一个厚实原形的圈,就是农村俗称的打场。哥哥开着拖拉机,在拖拉机的后面用铁链挂着一个椭圆形的石碾,趁中午最热烈的阳光,在场地上不停的转圈碾压致使麦穗脱粒,麦秸秆也被碾压的扁平,细碎。粗略算下来,这样的一个场打下来最少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完成麦穗的脱粒。
哥哥打场的时候,我则坐在场地旁边的柳树下面,给哥哥看石碾,因为石碾有时会发生意外脱落,如果没有及时发现就会发生危险,旋转的拖拉机根本来不及躲避,撞到石碾上,就会车毁人亡。我的工作看似轻松,实则特别重要,不能有丝毫犯困,在夏天闷热的中午,对我也是一个考验,想到打场的哥哥更辛苦,犯困的时候,我就使劲掐自己的眼睛、胳膊、大腿,掐到疼的不困为止。
在麦收时节,可以用人人脱一层皮来形容收割麦子的辛苦和艰难,我们家十几亩麦子,在经过这样不停的割、拉、打的情况下,最少需要全家人投入半个月的时间。等到最后一场麦子打完,全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麦子按时颗粒归仓了,剩下就是堆麦秸垛的事,相比较于抢收麦子堆麦秸垛变得轻松起来。
选择一个无风的清晨,趁着麦秸秆上还沾着露水,哥哥拿起铁叉站在散发着麦子清香的麦秸旁边,他心里已经根据麦秸的体量大概有了麦秸垛的雏形了。选择场地上最高的地形,然后打垛起堆,很快一个长方形的麦秸垛矗立在眼前,像是一个巨大的草房子,麦秸垛的四周被母亲不停的整形打理,逐渐变得有棱有角,随着麦秸垛的完工,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午收结束了,而后就是等着天降甘霖播种黄豆玉米等秋作物。
经历了风雨的麦秸垛,变得沉稳、敦实,覆盖在最外面的一层颜色变成了土灰色,但是扒开外面的一层,里面依旧是金黄色散发着草香味的麦秸秆。可别小瞧这些麦秸秆,它可是咱家喂牛的好饲料,咱家的两头牛除了夏季有青草吃,其余季节全靠吃这些麦秸杆支撑着,余下的还要供家里做饭烧锅使用。时代变迁中,如今小小的麦秸秆变得微不足道,甚至于还显得多余,大型收割机直接脱粒,麦子在地里就实现了颗粒归仓,现在家家户户已经不再喂牛羊了,液化气代替了柴火,烧柴火也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
母亲在高高的麦秸垛下面,用手掏了个小洞,刚好可以放下那个蛇皮口袋。掏出来的麦秸杆依旧散发着清新的香味,我专注的看着母亲粗俗的手,那一双布满裂痕和生活苦难的手,明明母亲的手很小巧,可是却被沉重的生活磨砺成为无所不能。我多么希望,埋在麦秸垛里的蛇皮袋是一个巨大的魔术师,在时间的流逝下把母亲的手变得白嫩,把母亲眼角的皱纹抚平。慢慢的,蛇皮袋和麦秸秆混为一体,母亲满意的抖去身上沾着的麦秸秆碎片,仿佛也抖掉了生活的不如意。每一年,她都要亲自重复这样的动作,把做咸酱豆的每一步都当作神圣的仪式来完成,而每一年,母亲做的咸酱豆,味道都是那么好。
四
一个星期之后,母亲扒开散乱的麦秸秆,蛇皮袋露了出来,袋子已经变得湿漉漉的,解开袋口的绳子,袋子里的豆子此时浑身都长满了灰蒙蒙的细毛,摸起来也黏糊糊的,用手一抓,可以拉出细细的丝来。
“这都发霉了怎么可以做咸酱豆吃呢?”我满腹狐疑的回到家,问母亲。母亲一边忙着把发霉的豆子用凉水冲洗浸泡,一边叫我过去搭把手挪动大水缸盛放豆子。母亲说,做咸酱豆必须要把豆子捂出汗,捂出霉才行,如果没有霉,做出的酱豆就不好吃,做酱豆最重要的一关就是在捂霉的时候把握住时间,掐住发霉的火候就是掐住了酱豆最有口感的火候。
在准备好了一大锅冷却的凉开水后,母亲开始往案板上倒红辣椒、花椒、八角、大蒜、葱白、盐等佐料。母亲把辣椒等佐料切碎放到菜籽油里炸了一下,顿时院子里有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清洗完发霉的豆子,母亲小心翼翼的把豆子倒进缸里,然后一层豆子铺一层刚才出锅的佐料,如此一直把大水缸装到八成满,再加上凉开水,直至凉开水漫过豆子有两个手指那么深,母亲才停止加水。水面上映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一会儿细碎的霉菌也漂浮起来,母亲用大铁勺在缸里使劲搅拌了十几下,至此,腌咸酱豆的整个过程才算完工,母亲找来一块木板把水缸口盖住,外面又结结实实的蒙上一层塑料布。做完这些,母亲显得有些轻松,“再过个十来天,霉菌就没有了,酱豆子就可以吃了。” 听着母亲说的话,我有些半信半疑的,心想等半个月以后再看有什么变化吧。
半个月之后,水缸盖子打开的一瞬间,一股酸爽的味道袭来,母亲俯下身嗅了嗅说,咸酱豆味道刚好不咸不淡,并指着水缸让我看里面还有没有霉菌。我低下头朝水缸里看,真是奇怪,水缸里的酱豆变成了带着浓浓汤汁的土黄色,裹在浓汁里的酱豆变得个个珠圆玉润的,霉菌踪影全无,缸里的酱豆散发着咸香味。母亲用勺子在水缸里来回搅动,待酱豆均匀浮在上面时盛了一碗出来,母亲说今天晚上咸酱豆炒鸡蛋,配点园里的大蒜苗味道肯定不错。母亲做的咸酱豆不仅色泽好看,吃起来味道也是一流的。当晚,母亲蒸了一锅馒头,配着咸酱豆炒鸡蛋大蒜苗让我们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
五
酱豆腌好个把月左右,门口菜园里的红萝卜可以吃了,绿叶子的红萝卜胖头胖脑,十分可爱。母亲把萝卜拔出来洗干净,控干水分,切成条状,摊在案板上晒个半干之后,放进酱豆缸里,继续盖上木板包裹上塑料布,待过半个月之后,腌萝卜也“嘎嘎脆”了。白里透红的萝卜条子,水嫩鲜灵,和酱豆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把罗卜条捞出来,切成小小的罗卜丁,撒上一把香菜浇上几滴香油,便是父亲极好的下酒小菜。咸酱豆缸里腌罗卜条这道菜,被母亲发挥到极致好吃,有时候,母亲还切几块冬瓜扔到酱豆缸里,过个几天,冬瓜块竟也变得异常美味鲜嫩,围着火炉,吃着小菜,漫长的冬天在原本贫穷的家庭竟也变得富有诗意起来。
那个年月,普通农家,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吃,但是就是这咸酱豆和腌萝卜,成了我中学时代最为美味的记忆。读书那会,家里穷,学校食堂两毛钱一顿的菜票都买不起,虽然两毛钱一碗的萝卜汤或者大白菜汤里面漂着几块肥瘦不等的肉,看着也叫人眼馋,可是为了节约开支,我每个星期都从家里带一罐头瓶子咸酱豆和腌萝卜,这样一个星期就可以节约好几块钱。我的同桌是县城人,她爸是乡政府干部,不知道是真喜欢我的酱豆腌萝卜还是见我可怜,时常把我的罐头瓶子抢走,而后从家里带来红烧猪蹄子和我交换着吃,她夸我的咸酱豆腌萝卜好吃,我则心甘情愿的接受她的交换。我们班也有很多乡下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用各种各样的罐头瓶子装着自家做的咸酱豆等小菜,每到吃饭时候,大家各自把带来的装咸菜的罐头瓶子摆在桌子上,互相交换着吃,在所有同学的夸赞声中,我带的咸酱豆腌萝卜时常被一扫而光,我不但不生气,反而非常高兴。母亲腌菜的手艺获得了更多人的肯定,在那个青涩懵懂而又贫穷的中学时代,我是多么怀念在一起吃过咸酱豆腌萝卜的美好时光,当然,我更骄傲有一位勤劳而又能干的母亲。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咸酱豆和腌萝卜只是偶尔吃吃,再也不是每家每户必备的菜了,而去年,我的母亲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至此,再也吃不到美味的咸酱豆和腌萝卜了,我是多么怀念我的母亲,怀念她朴素的一生!


